十年心路


北區居家護理家屬  智珠

春節前,胡志強市長偕其夫人邵曉鈴歡天喜地回家了。這真是感人的奇蹟!相形之下,無法挽回的悲劇一如外子的不幸,則比比皆是,見怪不怪。行善的腳步緩不濟急,遠遠趕不上一直向前翻滾的苦果。在感嘆之餘,我們的希望又將寄於何處?獎卿護理展望基金會的居家護理師沈仙萍小姐,希望我寫一篇照顧外子十年的心路歷程,只好恭敬不如從命。

回憶十年前初夏的某日,外子飯後服藥再加上飲酒過度,引發中毒遂陷於昏迷。緊急送醫後,經二日二夜,已逐漸清醒,也能與聞訊趕來的兄姊們對答如流了。正準備歡喜出院,豈料酒癮發作,時時大聲喊叫,醫生遂囑咐給予一劑鎮定劑之注射。由於兩天來未曾進食,當天亦毫無葡萄糖點滴的補充,以致血糖於不知不覺間急速下降,遂導致休克,雖經馬上急救,但已造成腦缺氧了。至今,一直臥床,呈現半個植物人狀態。

外子與我原是某學術單位的同事,因為對鑽研宗教學與漢人傳統習俗的志趣相近,才步入禮堂。數年後,我離職專心幫助外子做田野調查。閒暇之餘就快樂學佛。誰知後來外子竟萌生倦勤之意而轉換到民間出版界。新環境難免有新挫折,只好借酒澆愁。然而也因此,向來自負的他,才開始正視自己性格上的偏失,願意好好認真學佛。這的確令早已一心向佛的我,有塞翁失馬的驚喜。同時,我又剛認識一位閩南宿儒—莊世光老先生,得以一償我研讀古文的宿願。除晚婚無子外,我當時可謂陶醉在「人生到此夫復何求」的境地中。

悲劇一發生,有如晴天霹靂。這難以言喻的錐心之痛,只能日日以淚洗面。學佛的我,當然知道「隨緣消舊業唯有照單全收」的道理。然而理路歸理路,臨事仍無從著力。在病房裡,面對全身插管的外子,表情木然地任著照服員翻身、協助復健的模樣,不禁又悲從中來,雙腿只有發軟。

一日念佛時,忽來靈感:何不當作喝了孟婆湯,早已忘卻了夫妻一埸。於是,當下就把過往夫妻間林林總總的恩怨,一股腦地塵封起來,徹頭徹尾地將眼前的他當作「一般患者」,也死心塌地地將自已當作「實習照服員」。說時遲,那時快,心頭一陣輕安,手腳亦輕快起來,上前拿起吸管,立刻學習抽痰。心防一突破,便能順手自如了。

說來慚愧,我一向敬畏醫生,卻完全漠視護士的存在。家兄是開業醫生,我也一樣不曾把家中出入頻繁的護士放在眼裡。外子的這場意外,彷彿老天要懲罰我似地,再逃也逃不了的情況之下,我只好全然放下過去的慢心,重頭一點一滴去體會護理的重要。

這麼多年以來,我也逐漸累積了不少的護理經驗。最感欣慰的是,能適時幫助幾位年邁臥床的長輩們解決褥瘡的困擾。最得意難忘的,莫過於救治外子一事。話說在外子出院的第三年,一日清晨他忽然呼吸急促,雖經氧氣補給一個多小時,卻仍未見改善,遂趕緊送往台大醫院急診。當時白血球已飆至一萬五以上,原來是肺氣腫舊疾復發。醫生研判,至少須住院七至十天以上,並警告說屆時若尚無病床就得轉院。聽到「轉院」二字,我就一陣頭皮發麻。而且,此時隔著薄薄的簾子,另一肺病病人正在不停咳著鮮血。這種種不利的情況,令人心焦如焚。眼前只有奮力一搏,自求多福了!於是在侷促的病床邊,把家中所有復健、護理配備全數搬來。我與菲傭兩人二十四小時不曾閤眼,除念經祈禱外,就是不斷地給水、抽痰、翻身、拍背、復健。第三天一大早,醫生驚訝地宣布白血球已降至八千,可以馬上出院了。當時,真是欣喜若狂,雀躍萬分!甚至想當場高聲大喊:「護理小尖兵果然可以立大功!」

外子的病情日趨穩定,我也逐漸適應日復一日的護理工作了。這才慢慢地可以騰出餘裕的心神去體會週遭的一切。我一向少交遊,待人尤其笨拙。然而來探病的親友,多是外子的關係,更令我不知所措。有一天忽然領悟:在當今這麼繁忙的社會,能夠持續撥空來探病,該是多麼難能可貴啊!我本應如「廟公」般熱烈地招待這些「大德」、「大善知識」才是!更何況病人若能常常環繞在親友的愛語中,又是多麼溫馨的畫面啊!

為了方便親友探視,外子出院後,我們並未返回南港老家。首先到家兄板橋診所調養兩年,然後再搬到復興南路妹妹的房子,以迄於今。由於地近捷運之便,至親好友時來造訪。我的手帕交來往更頻繁了,外子的同事們至今也還依然定期造訪。這一切讓我深深地感受到患難見真情的可貴。最令我誠惶誠恐的,莫過於面對外子的七個兄姊。所幸一回生二回熟,如今每逢過年過節全員到齊,一團融洽和樂。最近三嫂特別向我道謝,緣由三哥中風後,雖已痊癒,仍不免偶爾心情低落,但一來探望他的六弟,精神就會抖擻振作起來。沒想到一個臥床的病人竟能予人鼓舞的力量!

話說回來,其實真正受惠的還是我這個「廟公」。親友來此,多半會情不自禁地縷縷敘述他們人生中最刻骨銘心的遭遇,特別是如何經歷種種苦楚煎熬,然後又如何柳暗花明地回甘過來。一則則動人的勵志故事,以及殷切囑咐,時常在屋裡迴蕩著,猶如灑滿夜空的閃亮星斗。

但親友不能時刻在身邊。所幸,我有一盞借自佛家的長明心燈。平日念佛、拜佛、拜懺、聞法都少不了。畢竟親近菩薩超越的胸懷,最是能照亮自己易於昏昧的心靈。記得事發第一時間,家兄趕來探望。篤信佛法的他,特別叮嚀:「要用感恩的心來照護,他可是冥冥中代你受苦的人。」年高八十的學根老法師,亦指導我:「照顧病人要帶喜氣。」如今二位皆已往生,但他們的智慧警語,仍常常在我耳邊響起,可以即時喝止我那蠢蠢欲動的妄念。

時間一久,我也逐漸地遠離悲情。從此不再把外子當作「一般患者」,反而可以看作「另類的同修道友」。試想:若非他這一番苦肉計,我的種種頑強劣根習氣,那能減少幾分?善的循環當永不落空。日前,菲傭飄洋過海返鄉回來,特地送給我一幅巨大而精美的地藏王菩薩手工十字刺繡畫像。在驚喜讚嘆之餘,恍然大悟:在菩薩無遠弗屆的慈悲願力裡,眾生的苦難考驗毋寧是珍貴的心靈淬鍊啊!不知怎地,我的淚水連著決堤了三天!

我的另一盞心燈是儒家傳統的信仰。李炳南老居士、淨空老法師一再地強調:佛家高遠超越的情懷,仍須落實在儒家傳統的生活上才穩當,否則極易踏空蹈虛!回顧過去,一路有至親好友的情義相挺,尤其是娘家妹妹的全力支持慷慨相助。這一切應該就是直接收割自儒家傳統的果實。我該如何回饋?唯有窮盡餘生之力來耕耘儒家這一塊真善美的園地。

天外飛來橫禍,讓外子折損在床,但老天好似對我有所彌補呢!我的百歲漢文莊老先生依然健朗,可隨時請益。在急速西化的台灣現代社會,我還能跟隨明師,重新品嚐永恒經典的原汁原味,讓我苦痛的心靈有個落腳,這是多麼幸運!

同時,嚐過這十年酸甜苦辣的人情世故,更能與書中人物的喜怒哀樂一齊共鳴。尤其欣慰的是,平日待人處事上,亦更懂得琢磨應對進退的藝術了。上個月在關關堂姊八十壽宴上,我竟能引吭獻唱詩經〈關關雎鳩〉一篇,這真是美妙的經驗!但願有一天,我能夠完成外子未竟的心願一解董仲舒的《春秋繁露》。

遭逢外子這場不幸意外,真的有如晴天霹靂,大雨滂沱。不知雨勢何時才會止住,但肯定是無法外出郊遊了!與其徒然望著窗外懊惱不已,不如返身入內,屋裡可做的事還多著呢。如整理收納、清潔打掃、重新擺設、縫補衣物、洗燙衣褲,或燒一桌讓全家驚喜的好菜。入夜了,也還可點一盞燈,好好地讀一本書、念一卷佛經,或寫一封信給遠方的朋友。

 

十年來,奇蹟似的彩虹一直難以出現。但我也許可以轉個念,好整以暇地融入杜甫〈春夜喜雨〉中那種「野徑雲俱黑,江船火獨明」的悟境裡吧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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